由久美成列執(zhí)導的電影《一個和四個》10月27日正式上映?!兑粋€和四個》改編自藏族作家江洋才讓的同名小說,講述青藏高原某原始林場的護林員桑杰卷入森林公安與盜獵分子的對峙的故事。久美成列曾憑借這部長片處女作入圍第34屆東京國際電影節(jié)主競賽單元、第46屆香港國際電影節(jié)新秀電影競賽火鳥電影大獎,獲得第16屆FIRST青年電影展最佳導演和第16屆亞洲電影大獎最佳新導演獎。
盡管久美成列是一名藏族導演,故事也發(fā)生于藏地,但《一個和四個》明顯不同于以往的藏地電影。
伴隨著文化嬗變和現(xiàn)代化浪潮而產(chǎn)生的身份焦慮一直貫穿于此前的藏地電影中,藏地電影也因此形成了較為固定的主題:對生命的哲思、對現(xiàn)代化沖擊的呈現(xiàn)以及對藏族背景下社會議題的探討,家庭故事往往是這些意涵呈現(xiàn)的載體。而在《一個和四個》中,久美成列構筑了由四個陌生人組成的密閉空間,通過羅生門式的敘述探討人性的弱點,又以對于欲望的呈現(xiàn)回應民族信仰的失落。在影像風格上,以往藏地電影傾向于呈現(xiàn)真實的質感和自然主義的寫實風格,《一個和四個》則以懸疑和超現(xiàn)實元素塑造了充滿不確定性的敘事風格。
總而言之,《一個和四個》是藏地電影的一次類型化嘗試,也是對于藏地和藏人的一種反奇觀化的呈現(xiàn)。而與大多數(shù)青年導演在創(chuàng)作處女作時選擇作者性明顯的文藝片不同,導演久美成列認為自我表達的影片需要更多時間去醞釀,當下的他是類型片的愛好者,希望創(chuàng)作具有強烈和刺激視聽感受的影片。在他看來,《一個和四個》“是一個既可以當類型片看,同時又有一些作者表達的電影”。而接下來他也將繼續(xù)拍攝類型片:“我覺得類型片可以達到電影另一種層面的滿足……可以拍出你從小的時候就一直想象的另一個世界,你有這種機會去拍一個很有意思的東西。我現(xiàn)在年輕,想再拍一些好看的好玩的東西,但是也會一直積累,可能有一天也想拍一個講述自己內心深處的電影?!?/span>
界面文娛對話久美成列:
界面文娛:大多數(shù)青年導演的長片處女作是傾向于自我表達的文藝片,但《一個和四個》是這樣一個鮮明的類型片。你為什么選擇這個故事作為你長片處女作的框架?
久美成列:我也不太清楚為什么很多青年導演的第一部作品就一定要拍一個跟自己有關系的、很有作者表達的電影。我覺得這種片子需要更多的時間去醞釀,比如說在學完電影好多年之后,再去好好地拍一部自我表達的電影。
對于我來說,我現(xiàn)在就是一個類型電影的愛好者,我很想拍這種有很強烈的視覺和聽覺刺激的片子。江洋才讓老師的這個小說滿足了我這樣的想象,小說極致地呈現(xiàn)了在西部環(huán)境里人和人直接的對抗,我覺得拍出來一定很好看。其次,這個故事除了這些表面的張力吸引我之外,人物內在也有打動我的地方,比如說護林員內心對于世界的迷茫和對于未知的無措,還有整個真相撲朔迷離的狀態(tài),也是我自己生活經(jīng)歷的一部分。我也感受過人和人之間的這種偽裝和不真實的感覺。所以我覺得這是一個既可以當類型片看,同時又有一些作者表達的電影。
界面文娛:你剛剛提到你覺得自我表達的電影需要醞釀,那么在你看來,如果一個青年創(chuàng)作者在自我表達之前,比較多的投入商業(yè)片或者類型片的拍攝,會不會對作者性有所傷害?
久美成列:其實我覺得不會。國外很多非常優(yōu)秀的類型片導演,像奉俊昊,像昆汀,在類型片的框架下都輸出了對于社會、對于人性的觀察。我覺得不管創(chuàng)作類型片還是作者表達的電影,要保持的狀態(tài)是以一顆敏感的心去觀察生活。我覺得有了這個狀態(tài),就不存在作者表達和類型化之間的一個區(qū)隔,這兩者可以找到相通的部分。
界面文娛:我們回到《一個和四個》這部電影上來。電影里有很多不確定性和超現(xiàn)實的畫面,比如說影片那只最后出現(xiàn)的沒有鹿茸的鹿,這種設置是出于什么樣的考慮?
久美成列:還是因為小說帶給我的那種感覺。小說不僅僅是在講密閉空間里面的人和人之間的事情,同時也賦予了人之外的一個維度和視角,就是這頭鹿。我覺得小說作者能感受到人和自然的這種很明顯的反差和對比,自然是那么的包容,然后那么的干凈純潔,但是人又是這么的復雜。所以在小說里面就寫到說,在護林員的木屋前面立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人會撒謊,但是馬鹿不會”,我覺得這是一個很有趣的意象,它能夠賦予這個片子更神秘的東西。
所以我就把馬鹿加入到了劇本當中,讓它成為了敘事當中的一條線索,而不僅僅是一種想象。然后你看完整個故事可能覺得它是最終的大boss,可能是它設了一個局,把人都引到這兒,才發(fā)生了一系列這樣的事情。所以當一切都塵埃落定之后,馬鹿才會出現(xiàn)在門口靜靜看著這一切,仿佛就是一個靈性的視角在審視人性的這種丑惡復雜還有多面性。
界面文娛:再接著說“不確定性”,我發(fā)現(xiàn)很多藏地電影的結尾都比較開放,或者說沒有給一個確定的答案,《一個和四個》也是。這種“可念不可說”的狀態(tài)是產(chǎn)生于藏族文化的某種共性嗎?
久美成列:我覺得藏族人在文學創(chuàng)作或者藝術創(chuàng)作上都是一個很浪漫的民族。我們的文化當中有很多的神話故事、很多想象,大家不喜歡一個特別實的東西,或者特別沒有想象空間的事情。我覺得像藏族人游牧民族的這種狀態(tài),本身就非常有想象力,然后是一個非常能接受新事物的狀態(tài)。所以我相信江洋才讓老師寫這樣一個開放式的結尾,也是受到了藏文化的這種因素上面的影響和熏陶。
界面文娛:《一個和四個》和過去很多藏族電影不一樣,沒有很明顯的地域性和民族性。你在處女作的創(chuàng)作的時候,有刻意去對抗傳統(tǒng)藏地電影的敘事和風格嗎?
久美成列:也不是很刻意地非要做一個突破。我覺得只是從我自己出發(fā)拍攝了這樣風格的一部電影而已,但可能對于我們藏地的電影團隊來說,的確是一次新的體驗。就是我們接觸到了類型片的拍攝模式和方法,也接觸到了更加龐大的一個制作團隊,可能借這個機會,我們以后就可以拍攝更多的具有類型化的藏地故事。
界面文娛:《一個和四個》這部電影對于藏地和藏族是一個反奇觀化的呈現(xiàn),提示藏地電影身份的主要元素是物理元素,例如林海雪原、盜獵者、藏語對話,那么您認為這個故事在非藏族的語境下,例如在其他的森林地區(qū),會同樣成立嗎?
久美成列:我覺得有可能成立,但可能那樣的話,它就會呈現(xiàn)另一種特點或者質感。但我覺得觀眾不應該這么思考,應該是通過從影片里看到的東西去想這個創(chuàng)作者與土地的連接是什么。比如,藏地這種神秘的氛圍,包括人與鹿之間的關系、藏人和漢人之間的關系,這都和創(chuàng)作者主觀的生命體驗有關。我覺得觀眾只要沉浸其中就好,沒必要去深究這個故事夠不夠藏族。
界面文娛:你是藏族人但生活和求學的經(jīng)歷并不完全在藏地,你認為相對多元的文化背景給你的創(chuàng)作帶來什么樣的影響?
久美成列:會讓我更容易理解不同文化語境下的每一個個體。因為我自己在內地生活的時間也很久,然后在藏地生活的時間也挺久的。我也都經(jīng)歷過一些不同文化語境下的人的困境。不同文化語境的人思維方式有很不一樣的地方,但是也有很類似的地方。我慢慢發(fā)現(xiàn)人真的人都很普通,之所以讓民族不同的,可能是他們的那種文化本身的思想,但是那種思想在不同地區(qū)的文化中又能找到一些相同的地方,比如說愛、慈悲,它不僅僅是佛教的。所以可能對我的創(chuàng)作、對我的生活的影響,都是讓我變得更加的包容,然后更容易共情。
界面文娛:《一個和四個》在國內外的一些電影節(jié)展都獲獎了,你認為去這些電影節(jié)展對一個青年創(chuàng)作者有什么樣的幫助呢?
久美成列:如果是去參加一些創(chuàng)投的話,就是能夠讓你更加了解現(xiàn)在市場的現(xiàn)狀。因為電影不僅僅是藝術創(chuàng)作,它不像畫畫,它有很多商業(yè)層面的東西要考慮。然后你要去面對現(xiàn)實,根據(jù)現(xiàn)實去調整你自己的創(chuàng)作的狀態(tài)和心態(tài),導演是一個很復雜的職業(yè)。所以參加這種電影節(jié),去見制片人,去跟大家溝通,你才能更理解現(xiàn)在的創(chuàng)作處境和大家的心態(tài)是什么樣的。
界面文娛:有很多在電影節(jié)展上廣受好評的電影,最后到院線面對觀眾的時候無論是口碑還是票房都沒有預期的那么理想,你怎么看待這種現(xiàn)象?
久美成列:(這兩者)沒有什么太大的關系。因為電影節(jié)展更在意的是作者表達,以及有趣的部分、原創(chuàng)的部分,但是市場不一定關注這個。不過我覺得像藝術片或者作者表達電影,的確還是要不斷的被人們給看到,應該走進電影院,應該有一套更完善的藝術院線體系去支持創(chuàng)作者,讓他們有更多的回饋,然后才有能力去繼續(xù)做下一部電影。
界面文娛:你接下來會嘗試什么題材、類型、風格的電影創(chuàng)作?是商業(yè)電影還是作者性更強的藝術電影?
久美成列:目前還是想繼續(xù)拍類型片,想拍各種各樣的類型片。我覺得類型片可以達到電影另一種層面的滿足。像我父親(導演萬瑪才旦)拍的電影,可能很真實地戳中了現(xiàn)實當中的一些痛楚。但是拍類型片,可以拍出你從小的時候就一直想象的另一個世界,你有這種機會去拍一個很有意思的東西。我現(xiàn)在年輕,想再拍一些好看的好玩的東西,但是也會一直積累,可能有一天也想拍一個講述自己內心深處的電影。
界面文娛:你剛剛提到萬瑪才旦導演,有很多從事各種藝術創(chuàng)作的人,他們會很努力的去擺脫父輩對自己的影響,你有這種嘗試嗎?
久美成列:沒有,我覺得人不應該有這種心態(tài)。其實在電影這個行業(yè)里面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表達,這是一個很正常的事情。但是你如果被別人的說三道四左右,我覺得就是一個還沒有準備好狀態(tài),甚至在拍電影的時候也都會很容易被其他人的一些話干擾。
所以像我自己,我覺得他就是我的父親,然后誰的父親對自己沒有影響?我可能的確很幸運,有了這樣的資源,能夠這么早就拍自己的片子,這也是我沒有必要去反駁的。我更看重我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付出了什么、得到了什么,我覺得大家看作品就好了。